今日昆山的地名中有東門、北門、大西門、小西門等多種稱謂,還有賓曦園、麗澤園、留暉山莊、朝陽新村等新的地標建筑,這些命名都與歷史上的昆山城池和昆山城門有關。但是,古城門和古城墻早已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,大規模的拆城行動發生在昆山辛亥光復后的1912年。
當時的昆山城墻由于歷經滄桑而岌岌可危。因大辦新式教育正缺少資金,有人建議可以拆除已經破敗不堪的城墻,既可變賣一部分城磚去獲取建設經費,又可利用一部分城磚補充建筑材料。臨近的上海已經拆除了破舊不堪的城墻。時任昆山行政長的方還先生覺得也可采納這個方案,就同意實施。但他還有“文保”意識,將相對完好的拱辰門(北門)保留下來,一方面可留住一處紀念抗倭的遺跡,另一方面可增加與玉峰景區連成一片的觀光內容,因此拱辰門幸免于難,被保留下來,并進行了重新修繕。
這里有三幅拱辰門舊影,留下了那時城門及城墻的壯麗景色,大致攝于20世紀30年代初,都是從玉峰東側向下俯拍的鳥瞰遠景,圖片中都能看到堅固的城墻、厚實的城門、寬闊的城臺,組合成蔚為壯觀的城樓雄姿。而且在修繕城墻時還加固了“抗倭亭”,盼能成為富有教育意義的旅游勝景——抗倭亭曾見證了那段昆山軍民抗擊倭寇入侵的風云歷史。涼亭只用四根石柱撐起,顯得平淡無奇,只因有了抗倭意蘊而別有紀念意義。
20世紀40年代中游人在抗倭亭前留影
拱辰門還是一座水陸城門,陸城門下有大道直通,水城門中有活水穿越,城外的物資可以裝船后通過這條水道直達城里大戶人家的河埠。戰時只要關閉水陸城門,就能萬無一失。為了方便百姓平常過往城河,曾在水城門上方架設了一座簡易平橋,成為那時的一道獨特風景。
拱辰門前曾經搭起的便橋
但是,這座結構奇巧的拱辰門后來好景不長,不久便消失了。有說是抗戰爆發后被日軍炮火所炸毀;有說是日軍占領昆山時,看見抗倭亭恨之入骨而命令拆除。至20世紀40年代末,整個拱辰門的建筑只剩水陸城門破敗不堪的斷墻殘垣了。
建國后,搖搖欲墜的拱辰門還挺立在玉峰山之東,由于年久失修,又開始墻倒壁坍。為消除安全隱患,再加上那時經濟困難無錢修繕,最后將僅存的拱辰門遺跡也拆除了。至此,歷經五百年的昆山磚石城墻已徹底消失,令人扼腕嘆息。
20世紀50年代初拱辰門的最后留影
今日昆山,雖然已看不到一點古城墻的影蹤,但在歷代縣志中都有清晰記述,可以讀志溫故,從中感悟到昆山城池曾經的壯觀,領略到昆山城池曾有的風采。
最先有昆山城池記載的是《〔弘治〕昆山縣志》,志云:“吳子壽夢所筑,今無考。宋列竹木為柵。元至正十七年,海寇方國珍犯境,始筑土城御之。即今縣城。四周二千二百九十九丈,凡一十二里有畸,池四周二千三百五十九丈,深五尺。”
昆山首有《宋元三志》,由于那時還沒有像樣城墻,所以這三部志書中未曾留下相關條目。直到明弘治年間編志時,因為有了土城,才單列“城池”介紹。
《〔弘治〕昆山縣志》由昆山進士顧潛編纂,為了追根溯源,首先提出昆山舊城由“壽夢所筑”的觀點,其實這是不太靠譜的“回憶錄”。因為泰伯奔吳后,活動中心在無錫的梅村一帶,直到吳國的闔閭時代才移師姑蘇,就有后來孫武前來昆山巴城修筑武城的史實。要說之前的壽夢來到沒有利害關系的昆山筑城,屬于缺少可信度的說法,所以編志者留下了“今無考”的解讀余地。
昆山城墻的雛形是從“宋列竹木為柵”開始的。要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,只有修筑一個相對閉塞的生活空間,才能安然無恙。到了宋代,昆山基本上沒有發生大戰大難,因此,只需在局部地區修個竹木柵欄以防偷盜,就能太平無事了。
到了元至正十七年(1357),由于出現了“海寇方國珍犯境”的災難,才“始筑土城御之”。方國珍(1319—1374),元末明初浙東農民起義軍的領袖,為了獲取軍餉而淪為海盜,起義軍一方面沉重打擊了元朝統治者,另一方面也攪亂了江浙一帶百姓的安逸生活。由于昆山富庶,方國珍就經常領兵前來搶掠,為保邑地的財產安全,昆山縣衙就發起修筑土城,以防海寇騷擾。這個土城將城內的繁華地區都包圍進去了,從此奠定了昆山城墻的大致范圍,昆山的簡陋城池就這樣已經初具規模。至今還留下了一個叫作“北柵灣”的老地名。
那時,城里的官兵和百姓還作做好了長期守城的準備:一是有“畸”,就是每隔12里地就留有一片田地,即使長期被困守城里,也能種糧種菜,自給自足;二是有“池”,就是土城外圍有著一圈護城河,深有五尺,在冷兵器時代,有水擋路,敵方就難以攻進城池了。
昆山自從有了這座土城后,從此可以安居樂業,一時人氣旺盛,財富鼎盛,所以至元代的元貞元年(1295)時,升昆山縣治為昆山州治。
至明嘉靖十七年(1538),由昆山進士方鵬執筆,又完成了《〔嘉靖〕昆山縣志》的編纂。其中的“城池”條目載:
昆山舊城,相傳吳子壽夢所筑,今無可考。元至正十七年,方國珍犯境,始筑土城御之。四周二千二百九十九丈,凡一十二里有畸,高一丈八尺。濠四周二千三百五十九丈,深五尺,廣六丈。城有六門。弘治四年,知縣揚子器建樓其上,名東曰賓曦,西曰留暉,南曰朝陽,北曰拱極,東南曰迎薰,西南曰麗澤。
20世紀30年代的昆山城墻及護城河
“嘉靖志”離“弘治志”間隔了四五十年,后志總是在前志的基礎上不斷豐滿和完善的。所不同的是,將“池”改為了“濠”,就是說,已在護城河的底部安放了竹刺,使其更有防御功能,而且還告知了“廣六丈”的寬度。說明了編志時的昆山土城還是老樣子,只是對護城河進行了一些加寬加刺的加工而已。同時,還提供了一個新的信息,就是由弘治年間的知縣楊子器在土城墻的城門上加建了六個城樓,其命名都富有詩情畫意:
賓曦門:東城墻上的一座城門,只要每天開門迎賓時,就能看到日出東方的晨曦,所以取名賓曦門。后稱“東門”。
留暉門:西城墻上的一座城門,地處正西,每天夕陽西下時,就能看到滿天余暉,所以取名留暉門。后稱“大西門”。
朝陽門:處在南城墻上的居中位置,由于正對縣衙,所以取名朝陽門,以表那是直通當朝的陽關大道。后稱“南門”。
拱極門:北城墻緊靠玉峰東山的一座城門。由于山的上方曾有北極星下凡的傳說,所以命名為拱極門,又名拱辰門,后稱“北門”。
迎薫門:朝陽門以東的一座朝南城門。只要打開城門,迎面就有撲鼻的稻花芬芳,所以名為迎薰門。后稱“東南門”。
麗澤門:朝陽門以西的一座朝南城門。因為近有孔廟,似有明麗的學問恩澤百姓,所以名為麗澤門。后稱“小西門”。
雖然磚石城墻完工于嘉靖年間,但編志時可能城墻還未最后成型,所以志書中沒有詳細介紹,這是可以理解的遺憾。
大致又過去了四五十年,到了萬歷年間,又由邑人周世昌主纂了一部《〔萬歷〕昆山縣志》。有關城池的記載為:
“……嘉靖十三年,又于東門外置水關一座,上有門樓三間,匾曰‘天風海濤’。時顧文康公鼎臣軫念昆山濱海,土城日就傾圮,若有驚變,無城可守。乃言于巡撫憲臣,疏請沿海諸縣無城者次第舉事,惟昆山最為要害,首議興筑,修葺舊基,甃以磚石。經始于嘉靖十八年二月,完工于嘉靖十九年五月,周圍二千三百八十七丈,凡一十二里有畸,高二丈八尺,比之鄰邑諸城 ,特為堅固。各門匾額俱仍其舊。外池二千三百五十九丈,深五尺,廣六丈有畸。每門各置水關,以便舟楫。朝陽門故無水門,因缺焉。”
這里的省略號處為重復前志的內容,故不再贅述。接著提供了幾條重要信息:
嘉靖十三年(1534),又于東門(迎薫門)外置水關一座,上有門樓三間,并有“天風海濤”匾額。因這里面臨地勢險要的東婁江,為加強守護而增設了水關和門樓。題額“天風海濤”,說明東門外原是近海地域,這與秦始皇“登千墩秦柱山望海”和“昆山百姓白塔頭觀潮”等歷史事件都能呼應起來。
編就《〔萬歷〕昆山縣志》時,昆山磚石城墻早已落成,因此志書披露了具體的修建過程:由于昆山籍狀元顧鼎臣牽掛家鄉,就有了“土城日就傾圮,若有驚變,無城可守”的擔心。編者用“軫念”兩字刻畫出顧鼎臣存有的鄉愁情結:他思念曾經慘遭倭寇蹂躪的家鄉父老,于是首先爭取巡撫、御史的支持,然后一起奏請皇上筑城。為了避免沿海諸城看人學樣,引來擺不平的麻煩,顧鼎臣就游說周圍,擁護“昆山最為要害,首議興筑”的決策,然后再依次筑城,最后大家都得益。
這一招果然奏效,嘉靖**終于同意撥款,立即興建昆山磚石城墻。由于能及時抵御倭寇入侵,所以采用了速戰速決的“修葺舊基”的建造方案。這里用了一個“甃”字(音zhou去聲),就形象地表明了修葺方法——就是土城沒有推倒重建,只是在外圍附加了一層磚石結構,為了節約資金,下半部用砂石,上半部用火磚,使之既厚實又堅固。否則,只用一年多時間完成這座龐大的磚石城墻是絕對不可能的。
從嘉靖和萬歷兩部縣志中的有關數據去比較前后城墻的變化:方圓略增,城河依舊,城門未變,只是新表明了“六城門五水關”中那個沒有水關的朝陽門,因為城墻外圍是一條水運繁忙的寬闊的婁江,為了確保內城安全,而沒有在朝陽門中設立水關城門。
20世紀20年代印在明信片上的昆山城墻
《〔萬歷〕昆山縣志》還對新修的昆山磚石城墻進行了面面俱到的點贊:當倭寇再次入侵時,城外鄉民紛紛遷入城內,百姓才免遭殺戳。在知縣祝乾壽的帶領下,守城兩月,由于城墻堅不可摧而安然無恙。邑人已嘗到堅墻優越的甜頭,后在城墻轉角處加建了多座瞭望臺,如上圖,外圍就是護城河,能通過船只,但不能自由進入城中。之后,百姓為了感恩顧鼎臣的筑城之功,就在玉峰山前設立了顧文康崇功祠,以資紀念顧鼎臣奏請筑城的豐功偉績。
大概又過了一百多年,昆山編就了《〔康熙〕昆山縣志》,其中也有城池記載:
“……嘉靖五年,邑人副都御史周康僖公倫,以瀕海要地,且寇盜屢發,民數驚恐,疏請筑磚城。嘉靖十七年,邑人大學士顧文康公鼎臣亦請于朝……為雉堞四千五百八十七垛,城濠如舊。”
這里的省略號處也與前志的內容重復,說明在這一個世紀中,昆山城墻只是小修小補,基本沒有變動。但是披露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信息:奏請修建昆山磚石城墻時,曾經好事多磨,在顧鼎臣上疏修筑昆山城墻之前,還有一位昆山人曾經率先力挺筑城,他就是昆山陸家人周倫(1463—1542)。他是弘治十二年(1499)的進士,后在嘉靖朝中任副都御史,利用在**周圍輔佐的機會,也曾為家鄉的筑城事宜多次進言,可能當時國庫空虛,或是周倫人微言輕,**最終沒有準許。但經他多次奏請,已留下了昆山需要筑城抗倭的深刻印象,所以當后來顧鼎臣再次奏請時,皇上才同意建造。所以說,昆山磚石城墻的建造,也有周倫率先奏請的功勞。
這里,還有“為雉堞四千五百八十七垛”的表述。“垛”是用泥土、磚石壘在城墻上的掩蔽建筑。到了康熙年間,這種防御垛墻密密麻麻地修建在城墻上,足有4587個之多,不僅增強了昆山城墻的防御功能,而且使城墻顯得更加威武壯觀,能令來犯之敵望而生畏。
清末昆山城墻示意圖
清雍正初年,實施了昆山和新陽兩縣同城分治管轄。乾隆、道光年間都曾編纂新志,由于兩縣本為一家,難以分割,所以共編《昆新兩縣合志》,城墻為兩縣共有,因此留下了一張那時清晰的城墻圖(見上圖)——
南城墻上有三個城門,東北西三面各有一個城門,布局依舊,城池未變。民居依水而建,自從元代筑土城以后,昆山城區主要集中在玉峰之南、婁江之北,東至東城河,西至倉基河的這片土地上,城內河道縱橫,形成了棋盤街結構的格局。可以推測,南城墻在婁江之北,西城墻在倉基河之東,東城墻在東城河之西,北城墻在馬鞍山之北。以前修筑城墻時,大多利用自然水系作為護城河。在這張地圖上還可看出,城墻將玉峰山包圍了起來。以下兩圖都是從山后拍攝的玉峰景致,只見外圍都是爬滿青藤的古城墻,城墻下就是運用天然河流當作了護城河。
應該感謝一百多年前發明了攝影技術,才有條件逼真地記錄下這些古城墻的原始風貌,雖然圖片有些模糊,但是反映的歷史場景完全是真實的。
由于昆山城墻特別雄偉,所以經常吸引蘇滬攝影愛好者為之聚焦拍攝,留下了很多引人入勝的城墻景觀照,有的還印作明信片公開發行。遺憾的是,這些舊影都沒有注明具體城門,而難以與當時的實際城門相對號入座。
從上方兩張城門照片來看,不但有連通城外的大城門,還有城內再細分空間的小城門。攝影師一般善于尋取最具魅力的城門角度進行拍攝,所以留下了大城門中再有小城門的生動鏡頭,也可判斷出昆山城墻中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巧妙結構。
再細看上方這兩張照片中的行人——長辮子長布裙打扮,應是清末時代的生活景象,因此成為昆山留下的最早的城墻鏡頭。此外,還發現了一些昆山城墻舊影,現選登如下,以饗讀者。
以下兩圖是反映水城門舊景:
以下兩圖是反映陸城門舊景:
從中可以看出,昆山磚石城墻確實固若金湯,但最終倒在了自然的損毀中和人為的拆除中。幸好,還有一些舊影可留作紀念,成為懷舊、復建的參照。
為了恢復一些古城門風貌,2019年,昆山市政府在原來大致位置上復建了一座古樸的拱辰門,以求引發懷舊昆山古城墻的情思。
2019年復建的拱辰門
(作者系昆山市文化館研究館員,長期專注于昆山文史研究和非遺保護工作,著有《昆山舊影》等;部分圖片源自曹渭清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