祥林嫂
(一)
祥林嫂是魯鎮銀行信貸部里唯一背著三十年債的房奴。她身材并不高大,青白臉色,眼角皺紋里時常夾些疲憊;一頭亂蓬蓬的短發,用根褪色的紅繩胡亂扎著。她對旁人說話,總是滿口“利率下調了”“政策要來了”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為她總提從前兩個男人,大家便從“祥林嫂改嫁又守寡”的舊事里,替她取了這個新綽號。
她一到銀行,所有還貸的人便都看著她笑,有的叫道,“祥林嫂,你房子又跌了十萬了!”她不回答,對柜里說,“辦個展期,再降點月供。”便排出幾份蓋了紅印的材料。他們又故意高聲嚷道,“你一定又在盼房價漲回去了!”祥林嫂睜大眼睛說,“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親眼見中介掛牌價,比你的買價跌了四成了。”祥林嫂便漲紅了臉,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,爭辯道,“浮虧不能算虧……浮虧!……賬面的事,能算虧么?”接連便是難懂的話,什么“長期持有”,什么“核心資產”之類,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:銀行里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(二)
聽人家背地里議論,祥林嫂原來也鬧過好日子,第一個男人工傷賠了四十萬,第二個男人車禍又賠了三十萬,加上她自己半生在廠里做活攢的二十來萬,統共湊了九十萬首付。那時正是房價最燙手的光景,售樓處人擠人像搶白菜,她簽合同時手發抖,售樓小姐笑道:“怕什么?明年就翻番。”她便也信了,簽下二百萬的貸款,每月要還一萬二。
可是過了幾個月,風聲便不對了。先是隔壁小區八折賣房,后來新聞里說房企爆雷了。祥林嫂起初還不在意,直到同樓的業主群里有人哀嚎“跌沒了首付”,她才慌忙去查——果然,她那房子竟已縮水了三成。她眼前一黑,扶著墻站了半晌,喃喃道:“不怕的,已經到底了。”
這“到底”的話,后來便成了她的護身符。只要跌一點,她便說“到底了”;再跌一點,又說“這是最后一跌”。有一回,她對同小區的短工阿毛說,“你知道房價為什么跌么?是有人惡意做空……”阿毛冷冷打斷:“你當年買時,不也說別人都是惡意炒房?”祥林嫂便愣住,臉上漸漸變成灰黃,不再說話。
(三)
祥林嫂也有快活的時候,那便是利率下調的日子。她會仔細算計算器上變小的數字,雖然只少了兩百塊,卻像得了赦令似的,逢人便說:“你看,國家在救我們了。”但這話效力漸漸薄了,因為跌去的價錢,早不是那點利息能補的。
秋末冬初,法拍房一天天多起來。祥林嫂常縮在售樓處舊址門口曬太陽,看著那些曾經鮮紅的廣告牌褪成慘白。有一回,她拉住一個看地的年輕人:“聽我說,現在買正是時候……”那人甩開手笑道:“你不是當初九十萬買的那批冤大頭么?”幾個閑人圍過來,祥林嫂慌忙掏手機,翻出三年前的新聞截圖:“你看,專家說城市化還沒完……”可是那些人笑著散開了,只剩她舉著手機站在風里,屏幕的光映著她干裂的嘴唇。
(四)
臘月二十過后,催收電話愈發急了。祥林嫂漸漸不敢接陌生號碼,只在深夜一遍遍算賬:房價已跌去五成,欠款卻一分沒少。她有時會忽然問旁人:“你說……要是當年沒買……”但總不等人回答,自己先搖頭,“不對,那時人人都買的。”
還貸的第三年春天,銀行終于寄來了評估通知。那天她起個大早,仔細把頭發梳整齊,穿上那件僅存的呢子外套——袖口已磨得發亮。工作人員量房時,她跟在后頭反復說:“這地板是品牌的,窗戶是三層玻璃……”人家只在表格上打鉤,末了淡淡說:“市場價也就值當初的六成了。”
她呆呆站在陽臺上,看著樓下空空蕩蕩的兒童滑梯。忽然想起簽合同那天,售樓處的紅毯一直鋪到馬路,音樂響得像過年。她捏著那張印滿字的紙,覺得整個人都浮起來——從此她祥林嫂,在城里也有個窩了。
(五)
元宵節那天,業主群里突然炸開消息:隔壁樓有人跳了。祥林嫂渾身一激靈,趴在窗邊看了一下午。夜里她夢見自己站在天臺邊緣,風很大,底下黑壓壓的全是人頭,有人喊“跳啊”,有人喊“別傻”。驚醒時一身冷汗,手機屏幕還亮著,那條新聞底下有條評論:“愿賭服輸,投資本來有風險。”
她從此不再說“鐵板釘釘”的話了,只是常常自言自語:“我真傻,真的。”她抬起沒有神采的眼睛,慢慢說,“我單知道房價漲了二十年還會漲,不知道也有跌的時候。我拿出全部家當,又背上三十年的債……第一個男人的賣命錢,第二個男人的買命錢,都押在這水泥匣子里了……”她接著只是嗚咽,說不成句的話。
;1q|SmF 魯鎮的新樓盤依然在打廣告,只是標語換成“現房保障”“保值回購”。路過的人偶爾會指指點點:“喏,這就是當年最高點接盤的那批。”祥林嫂有時茫然抬頭,看著那些光鮮的廣告牌,嘴唇動了動,終究沒出聲。只有寒風吹過樓間縫隙,發出嗚嗚的響,像極了那年售樓處狂歡的人聲。